滚石琴行(滚石琴行黄较瘦)

　　文丨李斌

　　校对丨于墨林

　　编辑丨董露茜

　　全文5799字，阅读大约10分钟

　　“我们能做的事情，就是让文化别在录音棚里、别在CD里、别在媒体里，千万不要再走传统的老路，做个唱片、拍个MV、打个广告，你以为这样做，唱片就能卖掉吗？我的天呀！这个事情早就不会发生了。也谢天谢地它不在了，我们才有机会让文化回到生活里。”张培仁说到这里有些激动。

　　前不久，音乐财经来到StreetVoice街声北京办公室，专访了这位唱片业的传奇人物张培仁。作为老滚石人，张培仁也许没有李宗盛那么有名，因为他一直在幕后，李宗盛在滚石唱片做制作部经理的时候，张培仁是滚石的企划部经理，李宗盛负责制作，张培仁负责传播，两位兄弟配合默契。

　　但张培仁坦言，其实李宗盛的歌根本不需要文案宣传，做出来的每一首歌大家一听就知道了其中的含义。但滚石曾经出过的唱片无数，很多经典文案都出自张培仁之手。

　　在那个实体唱片的时代，很多台湾的唱片公司为了做营销，大家都在挖空心思做文案企划，但强中自有强中手，张培仁做的文案似乎都能略胜一筹。

　　对于国内音乐圈的人来说，知道张培仁是因为他在1991年来北京做了魔岩文化，并推出了魔岩三杰、唐朝、中国火，掀起了国内摇滚乐的高潮。1995年魔岩撤回台湾后，国内音乐圈很少再提张培仁的名字。

　　直到十年后，简单生活节来到上海，人们才知道张培仁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企划文案大师了，他已经是一家公司的老板，有了自己的平台，孵化艺人、做音乐节，还做了视频直播节目《大事发声》。

　　这次也是我们第一次见张培仁，1.90米的身材显得非常魁梧，一身黑风衣，一副黑框眼镜，脸上的胡须配上他的身材，站在他身边还挺有安全感。

　　刚坐下，他就点了一根烟，我注意到他的T恤上有一个小洞，应该是烟头烫的。从坐下那一刻起，他的烟就没断过，一根接一根的抽，最后我终于被烟呛得咳嗽起来。张培仁起身去开窗户，结果腿被墙上的什么东西撞到，很疼的样子，他还开玩笑说：“我刚被撞的好疼，这样你可不可以舒服一点？”

　　看得出，张培仁应该是一个很好的演说家，不等我们问问题，他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，说起内地第一届简单生活节请到了姚明，他还很兴奋，“姚明是一个很忠厚、温暖的人，他的智慧也很深远，跟他走在一起会觉得有安全感，站在他边上有点小鸟依人，我一辈子第一次有这种感觉。”

　　为了写出好文案，从伟人遗言录里找灵感

　　张培仁从小喜欢摇滚乐，高中毕业的时候就做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音乐节，叫做Taipei Jam。1980年12月，他在电视上看到一则新闻，说约翰·列侬被刺杀了，当时听到这个消息，张培仁和一起玩摇滚的一群年轻人都非常沮丧，大家觉得向往摇滚乐的时代可能要消失了。

　　于是，几个喜欢摇滚的好朋友聚在一家乐器行门口，追悼已经逝去的摇滚乐时代。其中一个朋友在乐器行隔壁的国画店买了宣纸，上面写着“哀悼约翰·列侬”。琴行附近是一个大学园区，看到他们搞的哀悼约翰·列侬活动，很多外国留学生也加入进来。

　　除了当时的哀悼活动，几个小伙伴商量要做一场演出，决定真正为摇滚乐做点事情。张培仁回忆：“几个人找了一位大哥，一个乐队的吉他手出了点钱，还找了身边的乐手朋友，他们其实都是很好的乐手，但在当时那个年代没有人知道他们，其中有台湾最有名的吉他手江建民，他现在也是很好的音乐制作人。当时大家唱的都是老摇滚，只有一个人唱了New Wave，这个人就是庾澄庆。”

　　这样几百人的小型演出办到第四届的时候，几个小伙伴有了一些经验，大家组成了一个叫做“YSA(Yellow Submarine Association)”的团体，决定办一场大的音乐节。他们租了一个相对大一点的地方，在台北市的公卖局体育馆（如今已经拆掉了），能容纳两三千人。但当时大家都没钱办音乐节，一帮人只好跑去卖血。

　　“我们的伙伴里有一个胖胖的女孩，因为手臂太胖，始终找不到血管，一直坐那哭，但后来还是强忍着疼痛，我跟她说，为理想，要坚持！”张培仁说着，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
　　由于请的好几个乐手晚上都要去打工上班，所以他们的演出只能在下午进行，但体育馆的窗户是没有窗帘的，下午的场馆里很亮，没办法做舞台灯光。几个小伙伴只好骑着摩托车租了一堆当地吃喜酒用的红桌布，用图钉全部钉在窗户上，最后大家的手都钉烂了。

　　结果第二天演出的时候又刮起了台风，但是来看演出的观众还是坐满了整个场馆，演出气氛也不错，台上台下都很躁动。

　　张培仁告诉音乐财经：“我们第一次做了一场摇滚乐演出，人人都兴奋的不得了，结果第二天，台湾的报纸刊登了一篇文章，说这场演出是‘牛鬼蛇神、洪水猛兽、乱七八糟’，一定要禁止。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些感慨，为什么时代的角度差别那么大，年轻人到底要怎样面对自己的生命，他们在音乐上能得到什么？也许，有些事情从第一天开始就沿着一条路走过来，没有改变。”

　　有了那段做音乐节的经历，张培仁退伍后就直接进了滚石唱片，从企划做起，一直做到企划部经理。当时，李宗盛是制作部经理，陆少康是宣传部经理，他后来也成为香港滚石总经理。

　　谈起跟李宗盛一起工作的那段时间，张培仁说：“李宗盛最早就是一个非常安静专注面对自己的人，写歌的时候会要求自己来回反思所经历的事情，那时候跟大哥做朋友是很幸福的事，我只是一个传播者，但一直从他那里得到一些美好的东西，然后去放大它。”

　　在张培仁看来，李宗盛的歌都是为平凡人写的，他们之前在北京跟一个资深音乐人聚会的时候，大家对李宗盛的歌也有过争论，那位资深音乐人认为，艺术应该有高度，做音乐也应该追求经典，但李宗盛说：“凭什么一个大学教授的心声要比一个农民的心声分量更重？”李宗盛的歌就是忠于每一个人、每一天的心情，他写的歌就是这个角度，看上去好像有一点天真，但把忠于一般人的东西做得很牛逼，才能一步一步往前走，其实人们的审美也要往前走才有意义。

　　“所以李宗盛的歌一做出来大家就懂了，像《山丘》，十年一首歌，不是别人做不出来，而是整个时代都不会有这样的歌再出来。所以以前我做企划的时候，李宗盛的歌根本不需要企划案。”张培仁说道。

　　但张培仁在滚石期间还是做了不少经典的企划文案，当时台湾的唱片公司都在挖空心思为每一张唱片做企划，那时候飞碟唱片的理念是“把好的声音收藏起来”，当李宗盛的《旧爱新欢》那张专辑发行时，张培仁为这张专辑做的文案是“先把好的音乐做出来”。张培仁笑称：因为这些文案，没少跟飞碟“吵架”。

　　赵传的专辑《我终于失去了你》也是张培仁做的文案，“赵传的声音很强，所以我当时就从强烈的角度去想这张唱片的文案，刚好苏芮也在那个时候发片，她的唱片文案就是‘最强的声音’，我一看到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，很烦恼。没办法只好去书店找书，在二手书店买了一本《世界名伟人遗言录》，就是伟人说的最后一句话，最后找到亚历山大大帝的遗言——‘把世界留给最强的人’，我就把那句话留着，后面加上：把心给最温柔的人。”

　　90年代的广州音响展上，台湾很多唱片公司都会过去参展，展会上要做一本手册，每家唱片公司都可以做一则广告，介绍自己的唱片公司和最新发行的专辑。滚石当时做了一个跨页的广告，上面画了一个带着耳机的年轻人坐在房间里，窗外是月亮，广告页上有一行广告语：台湾所有的唱片公司都在半夜偷听滚石唱片。

　　张培仁讲到这些年轻时的经历，自己也觉得有些小得意，但他认为，这种思维方式跟那个时代有很大的关系，会训练自己抓住事物的本质，找到那个原点的东西。

　　图片来源：“把青春唱完”摄影集 摄影师：高原

　　牛逼的摇滚乐不是魔岩做出来的，是那个时代创造的

　　1991年，张培仁离开台湾，在北京成立了滚石旗下的魔岩文化，并推出了“中国火”品牌，魔岩旗下签约的窦唯、张楚、何勇被称为“魔岩三杰”，在当时掀起了国内摇滚乐的一个高潮时期，也是魔岩三杰曾经最辉煌的时期。

　　“我们做魔岩、做唐朝、做《中国火》，是希望在那个时期能够拓展一点文化上的领域和视野，比如70年代的英国摇滚乐，艺术性非常高，想象空间也比较大，这种东西在过去的市场是不存在的。”

　　但到了1995年，魔岩在国内掀起了一阵摇滚乐高潮后，却悄然撤回了台湾。这让很多人感到不解，也让魔岩三杰从此落入低谷。张培仁此前在接受《新京报》采访时表示：“对于当年的伙伴，我个人感到非常的遗憾跟歉疚。本来我们有长期的准备，但因为张炬的事情以及后来的一些问题，虽然尝试去做了，但是后继乏力。”

　　 魔岩在内地的那几年，张培仁不愿谈太多，说到当年选择来北京的原因，张培仁说：“90年代来到北京其实也不是一件盲目的事情，也有很多思考在里面，因为以前台湾是封闭的，跟国内改革开放以前是一样的，所有的思想都是统一的，穿着打扮也一样。1987年台湾解严后，全球的资讯就进来了。大家听到和看到外面的东西，就会跟本地的东西做比较，包括资本规模、工业经验、创意高度等等，发现都没办法跟国际上相比。一段时间后，已经让我们原本在安静环境下的文化竞争力，从那一刻起开始了断裂的起点。”

　　在那样的形势下，他找到的答案是来到北京。当时，张培仁也看到北京这座城市的生命力，成立魔岩文化，推动了魔岩三杰、唐朝、黑豹等国内摇滚乐的辉煌时期。

　　但是在张培仁看来，大家都说是魔岩来北京做了国内的摇滚乐，他觉得这个是有语病的，“事情并非如此，真正把摇滚乐做出来的是北京这座城市，是那个年代，是这里的人所聚集出来的能量，这些因素加在一起才能做出牛逼的摇滚乐。伟大的摇滚乐团从来不是唱片公司可以做出来的，它是时代造出来的，唱片公司无能去改变时代、改变人的生活和思想。我们只是透过专业的工作，去让它被人看见听见。”

　　图片来源：“把青春唱完”摄影集 摄影师：高原

　　最近，很多人又提起魔岩三杰1994年在香港红磡的那场演唱会，22年前的那场演唱会，香港乐迷第一次被来自内地的摇滚音乐人给震撼到了。

　　此前，太合麦田前CEO詹华在聊到94红磡演唱会的时候也表示，在红磡之前，魔岩三杰在北展剧场演过一场内地的版本，其实是魔岩的一个唱片发布会加现场表演，那场演出可能很多人不知道，但是北展的那次演出其实比红磡演唱会的效果更好，因为大家都很放松。

　　但是为什么香港红磡的演唱会引起了那么大的轰动，张培仁也分享了他的观点：香港因为受西方影响很多年，年轻人做的摇滚乐很像伦敦、很像纽约、很像曼彻斯特，一度很有力量。但是在文化上，不一定能像自己，其实也有对自己身处在东方，卻受西方文化影响的矛盾感。而唱片公司也不觉得这个事情有意思，因为香港几乎没有本土的唱片公司，都是国际公司，国际公司对于本土文化没什么责任感，拿着国外的母带授权就可以赚钱。所以当内地来了几位摇滚音乐人开演唱会的时候，一下子激发了年轻人的热情，让那场演唱会成为了经典。

　　文化创意只有回到生活端，才能解决产业问题

　　2001年，张培仁离开滚石，准备自己创业，2005年，中子创新成立，公司是以StreetVoice街声平台为核心，孵化新的音乐创作人。做企划出身的张培仁，创业后的第一件事就买了两本书开始学习——《看懂报表的12堂课》和《娱乐经济》。

　　“以前我只需要把创意做好，不用管预算的事情，可现在不行了，必须先做好精确规划，所以开始学习Excel，预算软件，学了三年。而《娱乐经济》这本书又告诉我，娱乐无所不在，以前的世界是只要把创意和艺术做好，自然会成功，管理人似乎也只需要知道数字，不太需要了解创意和娱乐。但是未来的世界，创意人需要了解数字，不知道数字将很难实现想法。管理人也需要了解创意和文化，因为娱乐将无所不在。”

　　但在当时的台湾市场，还是制造业背景，音乐跟科技一样，创业必须有一个成分是本梦比，不是用1块钱能赚多少钱，而是1块钱能做多大的梦，而这个梦要被大多数人认同，这家公司最后才能产生意义。

　　所以为一家理想主义的公司募资其实很难，资本很难理解。“不过我们后来真的碰到了理想主义的企业家，他们愿意支持我们，所以就开始做公司。StreetVoice街声平台建立后，很多有创意的年轻人开始上传他们的作品，我最喜欢听到他们最早期的作品，那些念头都很美丽，虽然初期不一定很成熟，但让我感觉充满了期待，很多音乐人现在的影响力已经大多了。”张培仁说道。

　　在他的观点中，这些不知名的音乐人其实可以通过一个简单的路径往前走：在一家餐厅或者周末集市的外面，有一些创意的品牌摊铺，也有小舞台，那些还不被人知道的音乐人，在小舞台下面拥有了第一桶粉丝，慢慢的就可以去大场馆演出，他们有了往前走的动力，这种动力并不是拥有野心的路径，而是一个生活路径，可以很自然的循环，这样的场景才可以让文化思考下一阶段的故事。

　　因此张培仁从StreetVoice街声开始，创办“简单生活节”，透过一个风格路径去呈现当代青年的生活，以及创作的样貌。也在台北开设“好丘”生活空间，集结了年轻人的创意作品和当地食材的餐饮，也创立了“Legacy传”音乐现场。

　　到今天，StreetVoice街声已经代理了台湾大部分的青年音乐创作，许多入围音乐奖项的创作新人都是从街声开始成长。简单生活节在2006年台北开始举办之后，也在2014年进入上海，成为目前具有影响力的文化活动。Legacy已经有了三家，是台湾较重要的音乐展演场地，同时运营中的三家“好丘”，也是台北知名的创意生活场地。

　　张培仁告诉音乐财经：“这件事本身可能比做唱片更重要，在全球化的时代，我们更需要了解自己是谁，可以把人的面貌、生活风格慢慢梳理出来，为你此时此刻的生活下定义，让这个样貌产生的影响更大，这是我们做简单生活节的由来。”

　　从2014年到2016年，简单生活节已经连续三年来到上海，成为文艺青年和音乐爱好者聚集的节日。李宗盛也是简单生活节的创办人，他曾表示，简单生活，就是要回归初心，音乐节主题就是“做喜欢的事，让喜欢的事有价值”。李宗盛也提出了“专心致志，简单生活”的核心理念。

　　今年的简单生活节以“Simple Life，Simple Love”为主题，不仅有窦靖童、张震岳、郑秀文、陈绮贞、刘若英等一线艺人出场，“分享书房”也是简单生活节的另一大看点，每年都会邀请一些文化界名人，与大家面对面分享音乐对于他们生命的触动。

　　今年的“分享书房”请来了白岩松和李寿全、贾樟柯和林强，白岩松一直很喜欢音乐也很会讲，李寿全不太会讲但会唱歌，两个人碰到一起的时候，话题很容易走到自己年轻的时候，比如小时候听了什么音乐，决定了30年后自己的样子。

　　“贾樟柯和林强本来就是伙伴，两个人很熟悉，也容易接近，只是有点遗憾贾樟柯今年没有来简单生活节上卖土豆，本来山西地区希望他能来简单生活节推销土豆，后来这个任务又取消了，哈哈。”张培仁说。

　　张培仁认为，文化创意产业，其实是三件事，就是文化、创意和产业。文化其实就是一个地方的人怎么生活怎么思考，孕育出哲学和美学；创意人在其中摄取养分，或者发现欠缺，之后创作作品；产业，就是扩大创意的影响。大家都在谈产业，谈创意，但是如果没有生活的底蕴，创作的作品将没有背后的支撑力。“音乐不在媒体和录音棚里，文化必须回到生活里。我在尝试打造一个生态系，可以让创意自然发生，并且可以在其中成长，之后才会形成商机。”

　　所以音乐到了传播这个环节，已经没办法像唱片年代一样，一张唱片一张唱片的去宣传，一首歌一首歌的去打，一个人一个人的去推，但是可以用同一种风格、同一种生活方式的特定人群去推一个时代。

　　2016年3月，StreetVoice街声联合腾讯视频共同出品了一档录音棚直播现场节目，先后邀请了赵雷、伍佰、旅行团、魏如萱、兄弟本色、郝云、赵照、岑宁儿、梁博、马頔、陈楚生、杨乃文等艺人。街声负责品牌营销的Emilie告诉我们：“《大事发声》极力追求品质，因为好的音乐人，需要真正专业的呈现，才能发现音乐人和作品的真正价值。”

　　虽然叫“大事发声”，但张培仁认为，每做一件事都要回到原点，把小事做好，一个音响、一个灯光、一个艺人的邀请和安排，每一件都是很小的事情，可是当你做到了最好，这个行业里的人就会被尊重。

　　后来发现，只要上过《大事发声》的音乐人，在简单生活节的现场反应都很火爆，也在之后的演出和音乐发行市场中得到很好的反馈。张培仁举了赵雷的例子，赵雷在第一期大事发声中和伍佰同时成为嘉宾，事后的视频回放达到1400万次；在简单生活节现场，歌迷大合唱赵雷的歌，赵雷的《成都》在网易云上架后，两天就有接近5万条留言。

　　采访最后，张培仁说道：“当你能在最边疆的地方竖起一面旗子，这件事情如果做成功了，在意识上就解放了一代人的思维，每个人都可以用他的生活来解释对音乐的想象，这个其实是文化这门生意的起点，大家要先有更大的想像，更多元的思维，才可能有产业的未来。”